冷静了一会儿，我缓缓地**着外婆弯弯的后背。我顿时惊讶了，不知道岁月在她一垄又一垄的突脊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要饱经多少风霜才能在脸上刻出一道又一道刀割般的皱纹，要历经多少年轮才能在头上飙出一根又一根银丝般的白发。这些，年轻的我们都不懂。或许在失去记忆的外婆眼里，关于我的印象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我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但在我童年的脑海中，那一缕袅娜缠绵的炊烟，那一杯甘淳可口的香茗，那一个朴素慈祥的身影，都一一定格成了世上最美的画面……

         一切还得从我的身世开始讲起，由于我是家里超生的孩子（我还有一个姐姐），母亲为了躲避计生的严惩，生下我以后不得不把我寄托在外婆家饲养（你看错了，应该是哺养- -！），于是我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外婆一起生活……

         外婆的屋后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茶山，那里是外婆辛勤劳作的地方，也是我经常玩耍寻宝的地方。每当清明雨谷期间，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公鸡的雄叫便划破了宁谧的早晨。此时外婆早已洗漱完毕，煮过早餐的她习惯性地走入我的房间，拍了拍睡眼惺忪的我，说：“大懒虫，起床啦，公鸡叫到天亮啦！”接着便一如既往地拿着蛇皮袋踏入了那片茶山，勤勤恳恳地摘起了茶叶。有时候我起得早，也会屁颠屁颠地跟着外婆一起，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哼着小调开心地踏进了茶园。外婆告诉我，采茶叶时要摘刚刚冒出来的肥壮的嫩芽，这样，烹炒出来的茶叶才甘淳香浓。我小心翼翼一片一片地采着茶叶，有时候会遇到茶树上点缀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芒，煞是好看。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悬正空了，而篮子中的茶叶也多了不少，我从篮子里捧了一把，细细地打量着。这茶叶的绿，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可爱，那样地令人赏心悦目。我不禁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迎面扑来，伴随着满山遍野的绿色海洋，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茶的天堂。每当我擦着汗水微笑着把装满茶叶的篮子递给外婆时，外婆总会抚摸着我的头，欣慰地说：“我们晓**大了，能帮外婆干活了！”

         外婆的村里有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汨汨淙淙，穿过山谷，越过村庄，延绵不绝地往东边流去。每当夕阳西下时，外婆便会提着大件小件的衣服跟被单来到溪边的小石上涮洗。在我当时看来，其实这是一件非常惬意和浪漫的事情。外婆坐在矮矮的凳子上，先将衣被浸泡在水里，湿透后一件件涂上肥皂，用刷子来回刷几遍领口，袖口。再用木槌敲击，敲击之后，片片衣被漂在溪水里，引来成群小鱼的追逐。外婆汰一下衣被，小鱼们便一打滚，泛着层层洁白的鳞光，逃之夭夭。汰完后外婆再用双手不停地来回搓洗，间或涮涮两下，不久，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响——又有一件衣服洗干净了，仿佛工厂里又有一件新产品出来一般。而我却在小溪边打玩着，不时用树枝拍打着水面上冒起的肥皂泡，此起彼伏，洋溢着我淘气的喜悦。

         洗完的衣被晾晒在草地上，露石上以后，外婆便会牵着我的手沿着溪边散步。黄昏时的小溪是那样地安逸，血色的夕阳把溪水染得通红。在晚风的抚摸下，溪水荡起了无数的涟漪，犹如条条红绸般轻轻地流动着，几片落叶在水中悠悠地漂向远方。此时外婆便会给我讲村庄以前发生的故事。**打过仗啦，**发生过火灾啦，等等。虽然当时我还小，但从外婆说话的字里行间，我还是感受到了外婆几十年经历过的沧桑。

         当夕阳洒尽它最后一抹余晖时，外婆便要赶回老屋做饭了。洗米，淘水，煮饭，烧菜，外婆样样在行。特别是外婆炒的红烧茄子，油而不腻，色香味美，入口滑润而爽口，在我那时看来可是人间的美味啊。不过当时给我最深印象的，莫过于那被柴烟熏黑的灶头以及屋顶升腾而起的一缕缕袅娜的炊烟了。每次我在外面玩到身心疲惫时，远远看见外婆烧菜时缓缓升起的炊烟，就好像听到外婆一声声温婉的呼唤：“累了吗？回家吃饭吧！”此时的我便会不顾身上的疲惫，飞也似地跑回老屋：“外婆，我回来啦！”

吃过饭后，便进入了乡村最最宁静的夜晚，放眼望去，整个村庄暮霭缭绕，万家灯火微微闪烁，忽明忽暗。月亮像一颗稀有的珍珠，镶嵌在天上，月光像一片轻柔的白纱，将村子包围起来，整个村庄都沐浴在这柔和的月光里。而在屋内，外婆盘腿而坐，正在为她的孙子缝补衣服。只见她抬起头，把手微微举高，在昏黄的灯光下穿针引线。我好奇地在旁边观看，外婆左手拿着针尖的一头，右手拿着线。一次她没穿进去，两次，三次，四次，外婆终于穿进去了，疲惫的脸庞上透露着一丝喜悦。然后便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来一回，在这一针一线中，饱含着外婆对孙儿的多少关爱。昏黄的灯光把外婆捻针的姿势放得很大，很大，一如她的灵魂，神圣而伟大。

外婆家里人口多，家务重，在我的记忆里，她经常伛偻，拐磨，忙忙碌碌。一年的日子有圆有缺，一年的收成有丰有薄。不一样的五谷，外婆有不同的调配方法；不一样的菜蔬，外婆有不同的腌制手段；不一样的年景，外婆有不同的花巧心思应对。

其中，最令我念念不忘的便是外婆亲手泡的茶了。外婆泡的茶，都是她自己用屋后茶山摘的茶叶烹炒制作而成的，一粒粒浓缩干枯的茶叶之间都饱含着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每当来客人时，外婆便会从茶袋子中抓出一小撮茶叶。那时我的心也跟着外婆手里的茶香飘走了。当外婆转身拿水瓶时，我便伸出“小贼手”在茶杯里抓一两片茶叶塞进嘴里，顿时一股苦味弥漫开来，我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外婆回过头来看到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便会亲切地伸出一根手指刮刮我的小鼻子，说：“又偷吃了吧，小馋猫！”这时，外婆只得也给我泡一小杯茶，还不忘嘱咐道：“茶虽清热解毒，但小孩子不能喝太多，会失眠的。”我捧着那一小杯茶，轻轻地吹着，闻着淡淡的清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长大以后，关于我的户口及相关的一切问题已经打点好，我又被爸妈接回到城市里面住了。那一年，我才六岁，不知何故的我大吵大闹，就是不愿离开爱我疼我的外婆，但终究还是随我爸妈去了，谁知这一别竟是十几年的海角天隅。那时候外婆留给我的印象除了那口浓重朴素的乡音和勤勤恳恳工作的背影外，还有那双灵巧的双手以及一股股满室萦绕的茶香。待我读书以后，外婆给我的印象只剩下模糊的脸庞和弯弯的身子了。而现在，当久别重逢的外婆再次坐在我面前时，却徒增了几分沧桑和感叹，老年痴呆的她，已经认不出我了，而我，也几乎认不出来她。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到客厅为外婆泡了一杯茶。玻璃杯中，原本焦黑色，仿佛发霉般的茶叶在沸水的冲泡下，逐渐地舒展开来。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升升降降，一如外婆的人生。透过那茶水，我仿佛又看见了外婆在茶山上跋涉的身影，在那崎岖蜿蜒的山道上，拿着蛇皮袋，一起一弯……

“来，外婆，喝杯茶吧！我给你讲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