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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一族之二

已有 279 次阅读  2014-10-27 14:43   标签justify  style 

想成为狼,可也不是那么容易

 

 

 

活下来!

要活下来,得先熟悉当下的生存环境以及人类进化几百万年才得以摆脱的这里的丛林法则。

这一切,当然是从我的身边开始。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六平方公尺的砖石结构牢房,这里称之为。一张圆木架成的通铺,三面紧靠着封闭的墙。第四面墙上是安装了铁栅栏的窗户和开有水饭洞的铁制仓门。在这面墙和通铺之间,形成一条宽仅几十公分的通道,通道尽头,放着一个没有盖子的大粪木桶。

可别小看这个粪桶,它和全仓光头们的生活休戚相关:除了隔几天晚饭后有一次统一的开仓门倒桶子,由两个人提着出仓快步通过岗楼下面的甬道去尽头的大粪坑倾倒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盛着我们拉出的屎和尿。至于这拉屎拉尿的方式,也有着不同于外面的规矩。资深的光头告诉我,这桶里浮着硬坨屎的尿液,一段时间静止之后,会生出一层薄膜,正是这层薄膜,把大粪发出的恶臭盖住。因此,拉屎撒尿,都只能沿着桶壁轻轻滑下去,尽量减少弄破薄膜的程度,防止臭气大量外泄。谁若破坏了这个规矩,弄得臭气满仓,轻则挨大家一顿臭骂,弄不好还得挨几下拳头。

我弯下腰偏头往粪桶里看去,那粪液上面果然覆了一层浅灰色的薄膜,这层膜使得它覆盖下的那些硬砣屎看起来像起伏的丘陵,高高矮矮错落有致。这在那些心情舒畅的人物眼中,几乎就是祖国秀丽山川之缩影了!以此之故,这层膜,当然不能捅破!

当我懂得了这粪桶的启示,已经晚了!

说到粪桶,自然上溯到制造大粪的原材料,那就是我们这些犯人每天的食物。这时候,正是毛**用国内人民赖以求生的物资,大量拿去无偿支援亚非拉革命争当世界人民领袖的高潮期。大面积饿死人已非罕见,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当然好不到**去。

早饭是一勺咸水和一个糠菜团子,中午和和晚饭都是一人一勺杂粮菜叶渣稀饭。这样的伙食,光头们称之为吊嗉子

尽管吃下的多是汤汤水水,屙尿十分频繁、顺畅,屙屎却是一个难题:长期没有吃到油荤,加之缺乏运动,人人都患便秘,坐在粪桶边上撑得弯腰曲背焦眉辣眼,拉不出来只得用手指去抠,抠出来的硬坨屎上面往往还带有血迹,这在那些心情舒畅的人物眼中,可以看作是黄昏时分山头上一抹夕阳。

吃下和屙出,这是一切动物延续生命的必要程序。我在被投入监狱之后,预感到这是我新的身份的起点——那就是从的角度来感受与对待问题。

其次,就是我身处其中的群落,我身边的几个光头。

我所在的这个小仓,编号为“7”,连我在内共关了七个人。除了许银武早就熟悉,其他五个人从来没有见过。不同的衣衫,不同的面孔,在我的感觉里都已经远远退开成了淡淡的背景,鲜明突出的是一个共同的形象——皮肤青灰,面孔浮肿,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光头。

我突然想到,狼群或猪群中,它们互相对望的时候,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我是被猪群所不容,被逼走向狼群的吗?

想成为狼,可也不是那么容易。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肠胃;跳蚤咬出的血斑钉满噩梦。我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军人,能够耐受肉体的痛苦、无惧死亡的威胁,可我难以忍受关在这小仓里那种窒息的感觉。

对,是感觉。一个被阻断了的外面那个辽阔空间,它意味着自由和爱,创造与追求。这种窒息的感觉从心理层面过渡到生理层面,使我呼吸局促,忍不住要狂抓喉咙和胸口。

既然我不愿成为猪猡,这样下去,唯有发疯这一个结局!

发疯是对精神重压最好的解脱;但我不可以发疯,因为我还有我的亲人牵系着我。

这种焦虑折磨着我,使我看到自己越来越滑向发疯的临界点。

 

 

按照看守所的规定,每半个月有一天,是犯人家属来监狱探亲的日子。

由于看守所关押的都是还没有被法院正式判刑的未决犯,所以这探亲是不能让关押的人和亲属见面的,只是让家属来看守所给自己的亲人送一些日用品;被关押的人允许给墙外的亲人写个短信,经管理人员审查以后送出去。

每到这一天,整个看守所鸦雀无声,静得来两只耳朵里像有一根细细的金属丝无头无尾发出一种嘶嘶声无止无休地穿过。

一堵冷硬的高墙,体现着专政的森严。有家的人,急切的目光在条石砌成的高墙上撞得红肿,只得凝聚全部听力,倾身耸肩朝向看守所大门那个方向:我的亲人来到了吗?不准见面,哪怕听听一声咳嗽也好。可墙外一样规矩森严,鸦雀无声。

这一天,全看守所四个大仓几十个小仓的仓门上铁锁全打开了,但光头们依旧不能跨出仓门半步。如果哪个光头的家属给他送来了物品,会由看守兵队长打开岗楼下的大仓门,呼喊这个光头的名字,把送来的东西丟进大仓院坝里,这个光头才可以出仓去捡起来。

即便是有家的人,能在这一天感受到亲人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收到家里送来东西的人,也只是少数。大饥荒已经遍及全国,物资极端匮乏,谁家还有多余的东西?而那些有家却没见亲人来探监的人,心里又多上一层忧虑:你们还好吗?我的亲人!你们没有来,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一天的寂静里,是恐惧支衬出的期待,是酸楚饱孕着的肃穆,是无言背后的凶残。

我因为是由诱捕到密捕,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现在关押在这里,还以为我在农场如常地劳动改造,而且得到组织上的照顾,当然不会来这里探监的。这样反倒好些,免得他们又添上一层痛苦。对这一天,我是漠然处之的。

记不清是过了十几天还是几十天,在一个这样探监的日子里,我正坐在铺上望着屋顶出神,努力把大脑皮层压成一片空白,突然感到有人在使劲推我。

嘿!嘿!在叫你呢。身边的一个光头冲我喊道。

我惊醒过来,果然是看守兵队长的声音在喊叫:李加建,槌子塞住耳朵了吗?显然,第一次喊,我没有回答,队长生气了。有!有!我赶忙大声回答,同时溜下铺站到小仓门后面。

岗楼下大仓门的一声打开,一个布包袱掷到大仓院坝里。我一看,这包袱外面,是我在部队发的那床薄棉被。弟弟远走新疆打工求生,姐姐要在学校上课,只能是母亲送来。娘呵,你走了几十里路,就在高墙外面,这包袱上还有你的体温……

我一下推开小仓门,扑向院坝里——

站住!一声暴喝来自岗楼,随即是子弹上膛的咔哒声。

我这下才明白,我犯了一个差点丟了小命的错误,于是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大声向岗楼上解释:报告管理员,我……”

不待我说完,岗楼上的兵立即呵斥下来:滚回去!重新报告,我准了再出来。

 

 

这个包袱不大,外面是我几年前从部队复员回乡带回来的那床军用薄棉被,一条白色单人床单。里面包着两件旧衬衣和内裤,以及一个掉瓷的瓷盅。

就这些了!

我身边伸着头观看的光头们显得有些失望:他们希望看到一些食物。吃不到,看着它咽几口唾沫也好。

就这些了!自从姐夫与姐姐分居之后,姐姐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生活,粮食定量,只能苟延残喘;布票定量,仅够遮羞蔽体。至于油啦糖啦这类副食品,只有像姐夫他们那样的副县级以上官员,才享有每月的特供的。至于母亲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乡下供应更差,时不时地,还得靠姐姐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点东西接济。

我拿着掉了不少瓷的瓷盅,久久不忍心放下:这就是我被诱捕那天,从**到乡下看望母亲,她蒸饭给我吃的那个瓷盅。当时我谎称在**病人也有特供,午饭吃得太饱,强忍住馋涎,扒了两小口就放下了。这蒸饭的一小撮大米,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积存下来、珍藏了多长时间的。

瓷盅是空的了。可在瓷盅里当时米饭上层面的那一圈盅壁上,却还黏着几颗又干又硬的饭粒。显然,母亲舍不得吃我这扒了两小口为她留下的米饭,她一直在盼望着哪一天我会突然归来,看着我坐在她的面前,把这她为我蒸的米饭吃完。

一直等到这瓷盅里的米饭变质不能吃了,她才不得不忍痛把它挖出来丟弃,可她没有心情把瓷盅用水洗刷干净,而是让那几颗饭粒留在那里,那是和儿子那么亲近过的饭粒呵!

一股热流突然涌出眼眶。我抓起一件衣服捂住脸,转身面向墙壁。

要在狼群中生活,只许流血,不能流泪。

要变成狼,我得先从禁止自己流泪开始。

 

—201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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