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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一族之五

已有 168 次阅读  2014-10-27 14:49

 小麻雀与一个年轻人

 

三大仓牢头兼黑道大哥,我显赫的时间并不长,整顿仓规纪律之后不久,监狱当局突然宣布中止出仓去政治学习。我明白,外面肯定又有什么事使当局感到紧张了。

大规模的逮捕似乎并没有发生。监狱四个大仓里,只有零星地关进与押走少数犯人。

他们多半是偷窃国家的粮食和粮票之类。

冬天到了。潮湿的阴云压在石头匣子上空。夜里,一丝丝寒气从被子外面钻进背心,使这极度虚弱的身躯一阵阵颤抖,把回家的梦颠得来分崩离析。

我每次在冻醒之后,总有一种不祥的阴影罩上心头。尽管我这大组长牢头的职务还没有被撤销,但我已经失去了召开和主持学习的权力,甚至除了每顿饭出小仓协助炊事员分发饭菜之外,同样也被关住不许走出小仓门。我再次体味到,自己终归是个囚犯,是个任人摆弄的掌中之物。对此,本不该存在什么幻想。

无可寄托便无从逃避。石头匣子从外部窒息我的呼吸,孤独感从内部啃啮着我的心。我明白,这样下去时间一久,我准会发疯。

好容易强制压抑下去的生命活力,在与刀疤脸一伙的斗争中又被重新唤起。这是一次幸运呢还是一次灾难?我一时无法评估。问题是:现在我得把这生命的活力也即是投入生活的渴望,再度强制压抑下去。这,比前一次就更加困难了。

正如照镜子一样,人,总是在自己行为所指的客体反应上,来确证自己生命的实在,获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把人禁锢起来,关进石头匣子之中,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这正是对人实施精神凌迟的最好办法。囚徒的孤独感,就是开始凌迟的第一刀。

一天下午,我正被这种感觉弄得来头涨难忍,只好把脑袋紧紧顶住墙壁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串串清脆的、清凉的、圆润如珠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我才弄明白,这是鸟儿在叫。我立即转过身来,从仓门上的水饭洞望出去,看到院坝里有一只跛腿的小麻雀,正在一颠一颠地跳跃。

这真太难得了!小麻雀,跛腿的小麻雀,你是怎么劫后余生的?你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两年多之前,也就是1958年的春天,**中央发动了一场全国性的对麻雀的灭绝性大屠杀。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均为此建立了专门机构,紧急动员全国军队和人民群众,全力以赴、排山倒海,俨然是进行一场事关民族前途国家命运的重大战役。当时,城市的每一座屋顶,农村的每一个山头,都派有专人摇旗呐喊挥杆鼓噪。地面上则遍布毒饵,处处敲响锅碗瓢盆。夜间则有人负责上树掏窝,务期赶尽杀绝。小小麻雀的罪名是:大大消耗粮食,造成了粮食供应短缺闹饥荒。

全国解放之后,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新的农村政策和粮食政策,但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却日趋紧张。1953年实行了粮食统购统销,情况并未见好转。1955年,不得不在全国范围内陆续实行粮食定量供应。当时的决策者不但不反省自己政策的偏差和工作的失误,用巨量粮食和其他物资去支援世界革命,拒不采纳有识之士关于节制生育的意见,竟把小小麻雀,作为造成粮食短缺的罪魁祸首。中国历代当权者,自己做错了事不敢承担责任,往往诿过于人诿过于天,尚未见过有如此诿过于小小麻雀者!

两年多过去了,中国这块土地上,鸟类已经基本灭绝,粮食情况却未见好转,反而是饿殍遍地赤地千里。当年参与驱赶和屠杀麻雀的人,许多已经瘐死沟壑,而这只跛腿麻雀居然存活了下来,这真可称得上是一大奇迹。

劫后余生的小麻雀,在这拥塞喧嚣的城市中间忽然发现了一个空阔安静的大院子,心里十分高兴,不禁就啁啁啾啾叫出声来。高墙围住的看似空无一人的院落,使它感到十分安全,它可以不用提防人类的无情屠戮,安心地在水泥地上寻找食物。这,当然会使它失望,这水泥地上甚至连草也不长一根。它抬头四顾,一下发现了嵌在一扇扇铁门上面方洞里的面孔。这使它十分惊诧,偏着小脑袋仔细审视,心想:这些凶恶的人呵,怎么一到这里就只剩下了一张张面孔?而且一律是方形的!

我的脸紧贴着水饭洞的方框,恨不得将头挤出洞外。那小家伙跛着一条腿在院坝里跳来跳去,不时偏着头四望,闪动着惊奇的小眼睛。

一只鸟儿就是掉进这石头匣子里的一片天空、一份自由!它无视这牢狱的阴森、冷酷。

我望着小麻雀,轻轻吹了几声口哨,那小家伙闻声便转过身来,偏着头盯着这个水饭洞。看到我并无恶意,便一颠一颠跳了过来,站在七小仓门前的阶沿上,抬起头来,闪动着惊奇的小眼睛,脆生生地叫了几声。

人呵,你们怎么也被剥得只剩下一张方方的面孔?你们痛吗?

小麻雀望着水饭洞后面那双和善的眼睛。自从1958年以来,它很少见过这样的眼睛了。于是它想:人呵,你们只有在剥得只剩下一张方方的脸之后,才是和善的吗?

我看着小麻雀询问的眼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互相倾诉和倾听,这样的人就叫做朋友。小麻雀,跛腿的小麻雀,你是在倾听我的诉说吗?

七小仓!岗楼上传来一声暴喝,看什么?想逃跑吗?

小家伙一惊,腾的一下穿空而去。

 

一股惆怅袭上心头。我听出,是那个矮个子一脸骚疮的看守兵的吼声。

我对这个家伙已经谈不上什么仇恨,只剩下了一腔厌恶。

既然还有麻雀,既然这麻雀飞进过这石头匣子了,我就决心等待。这下,我特别留心岗楼上的看守兵,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小麻雀,只是时刻提防着水饭洞后的那些面孔。

过了几天,果然,那只跛腿的小麻雀又飞来了。我早已经为它准备了晾干的饭粒。它贴墙站在小仓门前方靠岗楼一侧,这里是岗楼上哨兵视线的死角,而它却能把大半个院坝看在眼里。

小家伙不停地一颠一跳,转动着小脑袋四处张望。几颗饭粒从七小仓门上的水饭洞里撒落下来,像珍珠一样在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小家伙很快转身向这边跳来,一边忙不迭地啄食。完了,抬起头望着我,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它似乎在诉说,这一天飞过田野,看到了哪些熟悉的景物,飞过城市,听见了哪些亲切的故事……而这一切,正是我急切地想看见、想听到的。现在,只有它,只有这跛腿的小麻雀,才能够穿越这森严的警戒线,飞过这冷酷的高墙,毫不顾及与政治犯交往的严重后果,飞到这位被囚禁的朋友面前,与他交谈,听他的目光倾诉。

我确信,小麻雀的叽叽喳喳是绝对真诚的,小家伙也绝对不会出卖他的真诚;这在经历过1957反右派斗争,经历过多次为自保而不惜在崇高的名义下出卖朋友、亲人的中国社会生活里,真是太难能可贵了。

 

于是,每天这个时候,我站在小仓门后面水饭洞一侧,额头抵住仓门,两眼凝注在这只小麻雀身上。那小家伙也再不去满院子乱转,一来就飞落到七小仓门前的院坝里,跛着一条腿颠来跳去,不时抬起头偏着小脑袋向水饭洞后面的大朋友啁啾几声。

别的人无法明白,他们究竟在交谈些什么,但肯定是有一种超越人类语言交流的管道在。它甚至是无形、无声的。

小仓里其余的光头们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你看看,而今粮食这么甘贵,每顿饭那点点东西还不够吊粉肠,连盛饭的瓦钵儿都被我们刮得干干净净还用水洗了再喝下洗出的残渣,他还舍得自己忍嘴拿去喂麻雀!哎,要是喂肥了能够逮回来吃嘛那还有个想头,可现在我们是关着的呀!

只有老巫医默然不语。他完全明白大组长为何与这小麻雀亲近(他比大组长本人都更明白);同样,他也明白这小麻雀贪图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说穿,不忍说穿。

人,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欺蒙自己,这是老天赐予人的天赋求生术之一;这点,对中国人来说就更加显得重要。

 

小家伙正在低下头啄一颗饭粒,突然一扭身腾空飞去。我抬起头,看到看守兵队长提着一大串钥匙,正走进三大仓院坝。

看守兵队长挨次打开了各小仓的仓门,然后走到七小仓门口对我说道:你出来。你先把八小仓的人犯暂时分散到各小仓去,然后带两个人把八小仓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砖头瓦块和钉子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不准问,也无须问。1957年以来,生活里充满了不可预测的事件,不可理喻的行为,更何况是在这监狱里。

半夜,我突然惊醒,看到墙壁上有几道电筒光在晃动,随即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低语和镣铐的叮当声。我从铺上欠起身,躲在哨兵视线的死角里向外望去,看到一群晃动的黑影抬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物体,径直闯进八小仓去了。

第二天,看守兵队长告诉我,隔壁八小仓关的是一个已经宣判、等待执行枪决的死刑犯。除了我可以去送水送饭之外,别的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八小仓。

判处死刑?等待处决?这该是什么滋味?让他去不断想象挨枪子时的痛苦吗?让他去体味死神步步逼近的恐怖吗?还是让他在本能的求生欲望里,被那一丝并不存在的被赦免的生之渴望所反复折磨?

终于,开早饭的时间到了,看守兵队长开了七小仓的门让我出来协助炊事员发放饭菜。看守兵队长说:就从八小仓发起。那死刑犯要吃多少,就给他多少;反正他也吃不成几天阳间饭了。

我和两名炊事员把饭菜桶提到八小仓门前,推开铁锁已经打开了的仓门,往里面望去,不由心中一悸!屋内大铺上,靠墙坐了三个人,两旁是我认识的、来大仓送过饭菜的轻刑犯,中间被挟持住的那个,就是等待被处决的死囚了。

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个等待处决的死刑犯,竟然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神态安详,一脸孩子气。他显然已经在什么地方关押了很久,惨白的皮肤里泛出青灰,目光却炯炯有神。不知是因为他脖子上、手腕上、脚踝骨上都套着铁链镣铐而彻底绝望安心去死呢,抑或还有其他原因,他完全没有一般死刑犯那种焦躁不安或是颓丧消沉的模样,平静得似乎只是在游戏里扮演了一个角色,嘴角还隐隐露出嘲讽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要多给他的饭菜。转念一想,还是多要了两勺。他对两旁挟持着他的人说:你们陪着我活受罪,连觉也不能睡,拿去吃了吧!我看着,心里有些发酸,临走时不禁一回头,发现那个年轻的死刑犯正在盯着我看,吓得赶紧转身快步走开。

午饭时候我又去了八小仓。大铺上依然保持着两个人挟持一个人的姿态,看上去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移动过,只是那些盛饭菜的瓦钵全空了。年轻的死刑犯依旧是神态安详,明亮的眼睛老是盯着我,恍惚间他似乎还微微一笑。我感到背心发冷,打了几勺饭菜之后便匆匆离开。

从此,每当我去八小仓送饭菜,总是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大铺上的人,几下发完了就走。

到了第三天,送晚饭去的时候,那个当过炊事员的轻刑犯指着死囚对我说:喂,他睡不着,想向你借本书看。

我十分诧异:他怎么知道我会有书?

原来,我借政治学习之名,让赵所长同意家里给我送来了一册《**宣言》。为了掩饰我的个人目的,我把这本书的一些章节在光头们集体学习时朗读过。那轻刑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指着年轻死囚说道:他,原来就关在隔壁四大仓。

真是隔墙有耳

我读过你的作品,那个年轻死囚突然开口道,还听过你的文学讲座。

我一惊。一种恐怖感悄然升起。似乎这样一来,当这年轻人被绑赴刑场处决的时候,也会把我一起拉去陪宰一样。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转回七小仓把那本书拿了过来,交给轻刑犯转递给年轻死囚。按照规定,我是不准与那个年轻人直接接触和交谈的。

递书的时候,我转过眼睛,不敢正视那个我的崇敬者,因为,我刚才闪现过一个自私怯懦的念头,在这个坦然面对死神的年轻人面前,实在感到惭愧。

当晚,想着隔壁这个年轻死囚,我久久不能入睡。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就在这一两天,一颗子弹会把他打得脑浆迸溅一命呜呼,他还有心思来读书!

 

你非得死吗?你这在死神面前依然渴求知识的年轻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这些问题,在监狱里是绝对禁止询问、甚至禁止思索的!

就在这天晚上,夜色最浓时,几只电筒的光柱在三大仓院子里乱晃。一队荷枪实弹的兵闯进三大仓,把那年轻死刑犯迅速挟走。我听着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和镣铐的叮当声,我已经无力欠起身去再看那年轻人一眼。

早晨,那两个轻刑犯收拾自己的东西回下面伙房去。其中一人来到七小仓门前,敲了敲门,把那本《**宣言》从水饭洞里递还我,轻声说道:他走了。要我转告你,谢谢你的书。

 

201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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